响在梦里的水声
——凤凰印象
(一)
离开凤凰已经有些日子了,总想为凤凰写点什么。然而,当我三番几次地拿起笔的时候,却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放下笔。这其中的缘由,除了我所面对的是一位足以傲视二十世纪文坛的旷世文人的故乡外;另一个更真切的原因,就是我真的不知应该怎样去诉说凤凰。
游历之乐,或在发思古之幽情,或在追时尚之潮流,虽各有不同,亦必有乐之所在;山水城池之好,或壮阔,或雅致,也必使人知其好在哪里。
而凤凰之行带给我的却是长长的思念和回忆!
这份思念和回忆,就象去呷饮一坛窖藏了十年的乡间米酒,就象去品鉴一壶散发着百年幽香的云南普耳沉茶,使我愿意沉浸其间。
因了这份思念和牵挂,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独坐灯下的时分,无由的想起了那座深藏在湘西莽莽苍苍的大山深处的小小古镇......
2008年的深秋时节,我们和田丰两家人相约出行。我们从长沙取道桂林,途径全州、资源、武岗、怀化,驱车数千里,尽量避开那些街衢闹市,穿行在广西和湘西少数民族聚居的崇山峻岭之间,不分昼夜地赶往传说中的凤凰城。
未到凤凰的时候,我在心里想了无数种凤凰的模样;见到凤凰的时候,我心里跳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宝玉初识黛玉时说的那句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
是的,我见过!但是在哪里呢?在梦里?还是象秋雨先生说的我们在前生曾经并坐水边.......那些青砖精致地砌起的瓦屋,那些铺着光溜的青石板的小巷,那些临水而筑的老街,依稀就是我梦中的故乡和前世的家园。
我带着一丝丝淡淡的惊喜,用温和的目光轻轻地抚摸着这座城市。我徜徉在那来自四面八方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凭栏伫立在风情万种的沱江边,探寻在古镇曲折、幽深而逼仄的小巷深处,驻足在那斑驳的城楼下、古朴的木楼前,体味着边地古城的特有风韵。我把所有的言语都忘却,时光也失去了它流逝的本能。因为,那些砖、石、城、楼,那些转动的水车、飘摇的苗家碎花蓝布、粗旷地船夫号子里,已经凝进了一千年的时光和岁月,那些边边角角磨得浑圆的青砖,那些踩得光溜的青石板,那些被时光和风雨浸润得黝黑的吊脚楼,无不在无言的诉说一份苍老的历史和独特的文明。这苍老的历史岁月和独特的文明赋予了古城一种无处不在的神和魂。正是这神与魂,牵动了无数游者的心,她让我们不远千里甚至万里而来,找寻一种心灵和情感的印证。当我们的心灵和情感被这古城里四处弥散着的沧桑感所印证的时候,我们的内心不再浮躁;它还我们以宁静,让我们在这群山深处的山地边城,静静地思索生活和人生、感悟历史和文化。
这是多么独特的一座城啊!
(二)
细细的品味凤凰城,解读她的历史、文明和风韵,我常常为它的超脱、率真所感染、震撼,为它的阅尽沧桑所平静、沉思。
地域文化和历史传承总会赋予一座城市一定的个性和特点。这些个性和特点,常常是可以用少数的词语或词句加以概括的。例如:巴黎的浪漫、苏杭的绮秀、西安的厚重。但是,凤凰这样一座边城小镇,你却是难以简单概括它。略约比较起来,它似乎有一点象秦淮;但是,它似乎没有秦淮的浓艳、繁华,又比秦淮多了几分野性和神秘。这里苗、汉、土家族混居,又以苗族为主,湘西的险山峻水所造成的封闭地理环境,使得凤凰具有与中原正统的儒家文化相炯异的特色。以屈原为代表的长江流域的楚文化,在这里找到了一处免遭黄河流域的中原文化同化的避难之所。龙的崇拜为凤的图腾所替代!湘西山水人情瑰丽、浪漫,孕育和传承了独特而浪漫的湘西文化。同时,直至满清康熙“改土归流”为止,湘西的社会形态一直处在原始、半原始社会;因此,它的文化又难免打上神秘的巫文化的烙印。自秦汉以降,汉族政权和文化与湘西土著一直处在顽强的征服和反征服过程中,湘西的文化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汉化的影响;因此,你会看到汉族的深宅大院与苗家的吊脚楼比邻而居,孔孟的儒家书香气息与原始的巫神香烟相互交融。这种交融造就了凤凰的多重性格。
凤凰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神秘和奇幻。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这样评价了湘西的神秘和奇幻:“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的来到这个充满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
湘西之神秘、奇幻莫过于“湘人放蛊”、“行巫”、“落洞”和“湘西赶尸”。“湘西赶尸”恐怕没有人亲眼见过,又太恐怖,不说也罢。“放蛊”不外是以蚂蚁、蜈蚣之类毒蛊放在食品中害人,是否有效不得而知,但旁人和放蛊人自己都深信不疑。“行巫”跟别处也差不多,只是湘人更迷信罢了。“落洞”却大致是湘西所仅有的了,沈从文在《凤凰》中是这样介绍“落洞”的:
“至于落洞,实在是一种人神错综的悲剧;......地方习惯是女子在性行为方面的极端压制,成为最高的道德的......一个未嫁的女子,尤其是一个爱美好洁,知书识字,富于情感的聪明女子,或因早熟,或因晚婚,在这方面情绪上所受的压抑自然更大,容易转成病态。地方即在边区苗乡,苗族半原人的神怪观影响到一切人,形成一种绝大力量。大树、洞穴、岩石,无处无神。......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生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必未婚,必爱好,善修饰。平时贞静自处,情感热烈不外露,转多幻想。间或出门,即自以为某一时无意中从某处洞穴旁经过,为洞神一瞥见到,欢喜了她。因此,更加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有时会自言自语,常以为那个洞神已驾云乘虹前来看她。......事到末了,即是听其慢慢死去。......死时女子必觉得洞神已派人前来迎接她,或觉得洞神亲自换了新衣骑了白马来接她,耳中有箫鼓竞奏,眼睛发光,脸色发红,间或在肉体上放散一种奇异香味,含笑死去。死时且显得神气清明,美艳照人。”
凤凰的文化个性又是热烈而野性的。这种热烈和野性最鲜明地是体现了沅水边吊脚楼里的露水夫妻生活里,那时船一靠岸,桅子上的歌声便起,妇人开了门窗,于是,“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臂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炎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柏子》。其实,在中国,也只有在这样一处没有为儒家的禁欲文化所禁锢的社会里,才可能这样热烈地放歌野性之美。
凤凰也是强悍和悲怆的。秦汉以降,历朝封建主都没有停止过对湘西的武力征服。但是,湘西苗民也从没有停止过反抗。东汉的伏波将军马援征苗败亡了;南北朝子希范被迫与湘西土司立约;乾隆、嘉庆年间湘西苗民不堪压迫,揭竿而起,震憾清廷......整个一部湘西苗民的历史,就是一部顽强地反抗压迫和反抗征服的历史。鲜血、死亡、不屈使这个民族的记忆充满了史诗般的悲怆和苍凉!
血与火的淬炼,文明与原始的撞击,诞生了今天这美丽的凤凰。
(三)
入夜时分,我们偎依在吊脚楼下、沱江边,品味着夜色中的凤凰。谭津京和田雨爽在江边专心的放着燃着烛光的纸船,虔诚的许愿。我们和田丰夫妇一道,静坐江畔,任江风吹面,涛声四起。凤凰城在夜色、灯影、水声和歌声里透出神秘的气氛和浓郁的风情。当然,此时的灯已经不可能是六十年以前那种点在吊脚楼里的“黄晕晕的煤油灯”了,此时的歌声更不是六十年前“响在桅子上的歌声”了。虽然,沱江的水声还象六十年前一样地哗哗响着。
沿沱江两岸的吊脚楼里开了许多风情酒吧,各色的灯光从酒吧里透出,各类的风情音乐在沱江边恣意汹涌。来自遥远的都市里的红男绿女们,聚集在这有着强烈暗示符号意义的吊脚楼风情酒吧里,在灯红酒绿、缠绵音乐里,演绎着现代与古老的交流、碰撞带来的神秘的狂欢。那些震天价地奏响的摇滚和和士高,可以使人们暂时忘却时光和忧愁,可以使人不知身在何处。我不知道,在这风情古镇上和在繁华都市里消受它们,在内心里是否有别样的感受;而我在这飘流着千年岁月的水声和夜色里,来听它们,却是深深地有着别样的人生况味!这江头哗哗的水声证明了历史在流逝,时光在流逝,一切永恒的东西也都会在历史的长河里逝去。这短暂的狂欢必将会随着夜的阑珊而归于沉寂;当笙箫尽散,筵罢舞歇之时,他们或许明日就要各分东西,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或许从此各奔生路,永不相认;而这城还是这城,这沱江还在这里奔流不息,这明月还千秋万古朗照在沱江之上。而我在这里作一夕之泊,也只是这上下千年中的一瞬间。一千年前、一千年后,甚或是昨夜、明晚,谁又会在这里或是谁又将在这里停泊靠岸,静听江声呢?
明日再来,夜已不是这夜,人已不是这人,风也不是这风,月也不是这月。风花月夜,笙歌知己,不过是一个缘字,缘起而聚,缘尽而散。
而我与凤凰的这段情缘,应会永存记忆!
(四)
今夜此时,窗外不知不觉下起了潇潇的秋雨,耳畔又响起了沱江起伏的涛声,心中又浮现出来凤凰的模样......